途听道说：藏钱

元旦某日，风和日丽，无阴霾，我静静地站在粮油店的收银台前等找零，突然一阵奔跑声，侧面一小男孩冲过来，作势趴在桌子上，深深喘着气，似假喘似真喘，他刚刚略比桌子高。十几秒后一小女孩微喘着一只手越过他桌子上的脑袋，放下一把钱，一团儿的，有五十块一张、还有散钱，小男孩几乎是喊地说：她有钱！小女孩拍打一下小男孩转身就跑，差点撞上又来了的老爷爷身上，老爷爷笑：呵呵------不是网上那种“呵呵”，她很会藏钱，你找不到的……

老板娘一声不吭，找钱给我，忙下一个。这家粮油店是一家人经营，没有雇员。我每次在这一两分钟，旁听各种唠叨，大致推测出他们的家庭关系。

从前后到达的顺序看，小男孩是快到了才开始跑的，小女孩跑几步就不追了，让弟弟先到。弟弟负责报信、或告密，咳咳。节假日才能看见这姐弟俩。

估计他们一起送货上门，这一排小店给街坊提供送货服务。从钱的数量看，大概是一袋米。

老爷爷七十多了，还硬朗、勤快，老婆婆也硬朗、勤快，见过她送饭，都是典型的乡下劳动人民的身子骨和长相，潮汕口音。累积多次旁听，从老板娘的唠叨和语气才能猜出来，老爷爷是爷爷，不是姥爷。我很长时间都拿不准这点，嘿嘿，我思考这个干嘛？闲得，观察和分析的嗜好。一两分钟怎么看出勤快，动作敏捷干练，还有眼神，眼疾手快的。老婆婆送饭来，也没闲着，帮店里忙，不知道是不会用还是视力模糊了，她不用那个很脏的计算器，算钱时，立定，远望前方，心算。

有一回我提前下班，旁听到老板娘跟熟人的一次长篇大唠叨的中间一两分钟：每月白给老两口一千多，老爷爷一个月得花八九百，主要是抽烟，不如省了雇员的钱，让他们来帮忙。她用的“白给”，我确定，从语气的气势看，是店里闲时的开腔长叨，期间给我过称、找钱丝毫不乱。她在唠嗑时非常抒情、陶醉。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倾诉是语言的一个基本功能，怡情养性。至于倾诉的内容嘛，呵呵，符合一个原则：从我开始、从现在开始、从八卦开始。（另一篇《家长里短的温暖》http://i.caixin.com/home.php?mod=space&uid=25668&do=blog&id=42864）

我曾经从老板娘两口子跟老两口的长相分析家庭关系，拿不准，两对都有夫妻相了。感谢岁月、感谢生活。托尔斯泰说幸福的生活大抵相似，没想到相似到这种程度。

这些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直到元旦假期另一日，风和日丽，无阴霾，一位隔几条街的邻居在楼下喊，我正饿了、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战场般的书桌------这两个理由很可疑，到底哪个是真的？出门下楼，一起边晒太阳边聊，在山边走，他用耳机打电话，大嗓门，我又得旁听了。

“你手机白带啦，打了几次不接，我跟那个谁------阿东在一起-----你们还在逛啊，什么时候回来？没开车，找不到钥匙，哪啊？没有，没找着，你藏东西快跟你妈一样了，嘿！”

藏。藏钱。跟前面那小女孩放在一起，就是三代女性藏钱的故事了。爱情和私房钱是永恒的话题，跟妇女解放运动紧密相关。

他在给老婆打电话，老婆挂了他的电话了，估计老婆带着孩子在游乐场。这家人我很熟。

经旁听累积，“跟阿东在一起”是阿东的朋友们的常用词，经对听到此台词的女士们的旁观分析，质量保证，有效率达百分百。总结一下，潜台词是：一定不在夜总会、不在嗑歌厅、不在桑拿房、不在……

在桂林米粉店，有一半是露天餐桌，晒着太阳呼哧呼哧也很美。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碗米粉，一个小时后我圆满完成了2012年的第三次拉肚子，事不过三。前两次完全是故意的破坏性试验，这一次也未必不是故意的。不一定是卫生问题，有酸笋、豆瓣、酸菜等八种调料可自助添加，可能我放多了，辣得嗓子哑，不能贪吧，报应。

夏天，有一回中午熬的粥，还有大半，傍晚一来客要吃，我坚持说得热一下，他冷着吃了，很爽，没事儿。广州炎热，忌吃冷食。不久以后，我不甘心，也试一次，一会儿就在厕所坐着看杂志了。到了冬天，还不甘心，再试一次，一会儿我又在厕所看杂志了。两次都是看《中国改革》，不温不火的文章，没有另外一件事畅快。嗯，我得开始怀疑人生、肠胃和改革了，哪儿啊，一直怀疑着。

 去过几次这位邻居家，他丈母娘豪爽好客、健谈待客，打开话匣子，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他粗暴打断了：你讲过很多次了，还讲。答：阿东没听过嘛。我礼貌地笑笑，她看见我的态度立刻又开讲，他拉我去阳台，我回头笑笑。

    再次、数次不期而遇，我住的挨着幼儿园，她早晚接送孩子，我偶尔到超市买早点或报纸，猛然听到有人高喊：阿东！一群大妈中间有一个直奔而来，宛如晴天霹雳、山神下山，我礼节性的笑容尚未完成收拾好，她已经开始讲述上次的故事，我往路边躲，无论如何不能站在一群大妈中间吧，那跟发生车祸有区别吗？跟游街示众有区别吗？新交规没说在路边跟一群大妈聊天等同于车祸吗？

    礼节性旁听，大概有七次？八次？她毅然决然慨然凛然地讲了七八遍，每次都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大妈，人才啊，我站在路边的树下，孤苦伶仃地听着，想起杜甫的感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千米邻里偶作客，百日多难独听嗨。

关于滚滚长谈，明代杨慎也写过一首，后来被电视剧《三国演义》劫持了：滚滚长江东逝水，大妈淘尽英雄。是非长短皆成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邻里多少事，都付闲谈中。

得等一个逗号，然后抢先打个招呼，撤，然而大妈的讲述没有逗号，她甚至已经觉察我的焦急，让语速更加密集。这不算绑架吧。某哲人说：哲人从不无聊，他在体验和分析无聊。我把耳朵拉远，听到几米外那群大妈的聊天，七嘴八舌，说什么呢，没听清。不过我以前听过类似的，她们各说各话，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一对一的回应，但都津津有味。这类话语不一定有必要对话的。在语言学，这叫她们在共同情境中创造了共同语境，说什么退居二线，在说、她们在说是首要的，微博也是这样的景象。说不到一块儿去，但是在一块儿说。

这构成一种话语交汇现象，这情景，被法国雕塑家卡缪尔做成塑像，她还是罗丹的灵感、雕塑原型，她的作家哥哥卡罗岱尔曾作为外交官来过中国，当然没有罗素、萧伯纳、泰戈尔获得的礼遇。

重复性唠叨，鲁迅用这个特征塑造了祥林嫂。话语交汇，在法国、意大利电影中常见各种话痨，滔滔不绝的对话，很经典的对白场景，美国也有，伍迪艾伦的小众电影里比较泛滥。话语交汇，在共同语境中，双螺旋行进，复调式的、多声部、不交锋、但语调交汇并互相加剧，最后得摔个杯子什么的，或者突然抱在一起转泣为哭、转哭为笑，或者突然沉默。国内的电影艺术没这么讲究，徐静蕾的《我和爸爸》有几段这样的吵架对白，姜文客串扫黄警察的那部。

元旦前，忘了天气，杂货店，买烟，有一回老板娘劝我戒烟，多好啊，我决定长期在她那买，但是她再也不劝了，还是劝劝吧。这跟我有点儿像，劝人别读我的文章。站了一两分钟，四五个老大爷在翻看油印的彩票指南，一个老大爷说：吗的，老了，脑子不好用了，不服不行，吗的，不如前几年了，66了，不服不行，不好用了，吗的，几次特码都没买中，吗的。原话如此。嗯，这是深刻的彩票反省。我一直看着他，他看我一眼不理。

这家店老板大概有三个孩子，也是潮汕口音。以前住的小区的杂货店，我一度以为他们家有三个孩子，暑假发现五个，新看见的两个，一个读大学，一个在潮汕老家读高中。最小的是男孩，没上学呢，最小的女孩，当时大概二年级，心算能力很好，不用计算器，我常买的米粉，一大捆，重量不确定，可能是2斤7两，价格4块2，她称好能立刻算出数来，我刚好如数准备好钱了，她姐姐得用计算器。我把她的心算速度也忘得差不多了，直到有一回跟人讨论计划生育政策，才想起这家人，老板大概四十出头已经像五十多了。有一个词叫价值观外交，他们叫价值观生育，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剩下的只是政策应对的技术性问题。

缝衣店，黑色牛仔裤，缝衣大妈不屑一顾：没补呢，过几天再来，那裤子不要补了吧。都两礼拜了，还不给补，报应啊，这是大妈们对我的报复，一开始就拒收这单生意，而且诬蔑我是有钱人，我都欣然接受了。的确没有补的必要，这裤子穿了十年不止了都，记不清，但是记得这裤子跟我到过很多地方：大理、丽江、稻城、阳朔、花溪……沧桑的裤子，历史博物馆藏品的范儿了。优点主要不是耐磨，而是口袋多而且隐蔽，看不出有那么多口袋，显得特低调，便于藏各种神秘暗器比如信用卡。特别不喜欢旅途上那些穿得一幅旅行行头的范儿。天冷了刚翻出来，那什么，某处漏了，就是裤裆那，骑车磨破的吧，应该是吧。

作为“大妈”一词的缔造者之一，被报复是应该的。以前做社会调研分析，某个人群的社会学描述：晚饭后通常在家，黄金档电视剧的主收视人群，娱乐版读者，各种快消品广告目标受众，唯美主义广告、恐吓性广告的百试不爽的受众，超市的主消费群，家庭消费的决策者，热爱生活且热爱抱怨生活抱怨丈夫孩子，望子成龙的屠龙者，糟糕教育的以身试法者，文化状况……生活习惯……行为习惯……简称为大妈，同事们欢呼雀跃，于是流传开来，用顺了。

回到主题，藏，藏钱，私房钱，女性的私房钱。听过做社会学的前上司讲过一事。多年以后的复述，如有误错在转述者。在八十年代他曾跟随那位享受专列待遇的导师调查，虽是专列却也被停车，等候会车。某次停在河南的一片麦田中间，师徒们在车窗四望，麦田小路上，一位女孩屹立，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位写《乡土中国》倡导乡镇企业的导师如孔子般要众弟子们各言己见，最后导师补充总结。弟子们的话我只记得一句了：女孩子壮实微胖，营养足够，表示农民能吃饱饭了。导师说：女孩化妆了，应该是跟电视学的，说明村里有电视了；化得不好，说明还缺乏身边的榜样可以切磋；打扮有点花哨不像学生，说明辍学了；女孩能化妆，说明有自己钱，这里的父母只可能给买卫生用品的零花钱不会给买化妆品的，钱哪来的？说明有工作了，村里有农业以外的工作机会了，农业收入只能由父母支配的。

女孩经济独立了？不是，零花钱独立了。她获得了部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