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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11-29 06:03

那已经是昨天中午的事了,我的中午跟北京时间并不太保持一致,通常有三个小时时差,当时正准备以快速反应部队的精神解决一件颇为棘手的问题:饿了,下面条去。离开书桌,先顺便开电视,看看世界,有什么开胃的消息。快速换台时,遇见一个糟男人,在一个欧洲旧小镇瞎晃悠,嗯哪,可以看看。

 

 细看,那男人神经质的样子,清瘦、驼背,猜是梵高,哦,还真是,法国老片,没听说过,嘻嘻踢喂6。估计梵高同志也饿着,那我陪着。

 

 首先俗气一把,这梵高像吗?不太像,记不清梵高有无相片了,反正跟自画像、素描不像,跟我理解的那种气质也有差异,这不重要。演员表演动作太敏捷,梵高笨拙、迟钝。演员主要不是帅,而是太有艺术家气质、太优雅了,梵高粗俗,有一股野蛮生命力。演员也忧郁,梵高沉郁,二者有何区别?沉郁者,目光阴郁里带着焦虑、焦灼,有暴力倾向,嘿嘿。我这样要求演员刻薄了哈。气质是无法表演的。

 

  影片节奏缓慢,小镇的景色也普通,我习惯性地放弃对影片本身的注意,揣摩起导演动机,他想干什么?怎么干?主题是什么?传记片、一个艺术家表现另一个艺术家,这有挑战性。必须寻找主角的行为合理性、内心冲突的自然演进过程。但是直白又傻了。我想看看导演怎么把“梵高”逼死。

 

  我以为快结束了,看了一段,发现刚开始不久。不禁有限惆怅地望一眼厨房。此时已经三点多了,此时梵高已经三十七岁,对白里暗示了一下。嗯,影片只表现最后一年。嗯,我也想过这个角度,以鲁迅的最后一年去展示他的一生。鲁迅1936。

 

  影片虚构了两个半人物。一个加歇医生的女儿。她继承了父亲的轻浮,哦,不,那是欧洲小资产阶级的共同趣味,哦,不,全世界的。她对着梵高弹钢琴摆姿势,主要是想“被画”。被画、被书写、被记录,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种文化心理现象,类似于汉语的载入史册。昆德拉写过这种心态,歌德近八十岁时,遇见了前情人的女儿,这丫头蓄谋已久,她听妈妈讲歌德的故事,那是歌德已经享受国师待遇、享誉欧洲,虽然偶尔被愤青残障者贝多芬揶抑。歌德正在写一生最后一部重要著作:回忆录。一个已经名垂青史的人,生前写自个的传记,这事儿不好玩,又很好玩。假了,欧洲读者可没有咱中国读者那么容易糊弄,真了,毕竟没那么多光彩照人的事可供自我膨胀,歌德头疼啊,这事搁了很久,小道消息乱传:歌德写不出来了。这种流言如同:猛男失势了。

 

 那丫头,几年前就准备好了,跑到歌德老母亲那去,听她讲歌德小时候的故事。然后她带着歌德小时候的故事去见歌德老人。听小女生讲过去的故事……而且是自己的……那是什么意味?咱也准备准备……歌德老人听着听着有时候甚至就在她的膝盖上睡着了。此时歌德八十岁,女孩不到二十。嘿嘿,歌德很快把持住自己,作风不能出问题,他太爱惜自己的名声了,不能老了还传绯闻,但是他借这丫头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期,双重的青春期:回忆的和眼前的。很快完成巨著。那丫头也因为此事被载入史册。昆德拉那本书叫《不朽》。俺有幸、或者不幸耳闻过腐朽的故事,一老板泡名演员的事儿,我很好奇,丫泡的什么?名声还是肉体?他自然也获得某种“不朽”:他的故事在他的圈子里传颂一阵。

 

    嗬嗬,扯哪去了,一说风流韵事就控制不住笔墨。某前辈,经常拿这事勉励自己,他考证歌德的作风还是有问题的,只是隐藏得巧妙。好吧,我当时没反驳,歌德跟你不同,他的的敏感区不在裤裆,牛逼之所以牛逼,就是他转移了敏感区,你还停在那儿。顺便说一句,歌德也研究色彩学,梵高也研究。歌德必须寻找自己一生的内在连贯性、成功的必然性。他必须文学性地论述:我为什么这么牛逼?我的成功为什么不可复制?说实话,比起康德、黑格尔,歌德的书我几乎看不下去,作为一种知识,必须看完,所以看完了,这里揶揄一下,算是报复吧。不过部分是翻译造成的。

 

  导演怎么逼死梵高?加歇医生的女儿开始对梵高和他的画进行嘲弄,梵高也的确画得不好------作为人像画,无论按当时还是现在的审美。以丫头对艺术粗浅的理解,她期待被美化。自然不会得逞。但是小镇有意思、又能够接近的单身男人不多,她继续死缠烂打。

  他俩自然是把事办了。在欧洲,这事很自然,到底多自然?到底怎么个自然法?那事儿是一男一女一段时间断断续续闲聊后的自然延伸。你懂的,汉语语境里无法如此延伸的,且纠结着呢。

   嘻嘻踢喂剪辑师自然是不会让我们看见过于自然的事件的,那事儿完全是我根据两个人的眼神、动作,以及突然的画面跳跃,进行的适当地、合理地想象,抢救性挖掘、补偿性想象。得承认,我脑子里闪过几秒钟,如果画面精彩,我会去找原版来看看,百想不如一见嘛,艺术电影里的情色场面本身构成一个艺术史链条,后来者必须超越前者。好在不精彩,导演有意选了不好看的女演员,除了梵高和弟弟提奥,演员都不好看,而且是故意挑选出的那种平凡得近乎丑陋。那事儿大概有三次,跟李安的《色-戒》相当,三次构成一个心理演化的线索。第一次她半夜来小旅馆敲窗户,进来后……镜头已经切换到第二天互相喂水。第二次在麦地上,梵高同志对着麦地烈日下现场作画,丫头跑来了,胡扯一通,吵架,然后转到她说:该画我了,脱衣,镜头又没了。麦地是好地方啊,麦田艳事得好好再挖掘。事办完后,梵高又瞪着麦地发呆,丫头又失落又吵架走了。

  第三次,临死前,梵高跟弟弟大闹一场,出走,彻夜未归,丫头去寻找,在一个下等酒吧找到梵高,小别重逢的感觉,小阁楼上办了。然后两人一起坐火车从巴黎回小镇,车厢只有两人,二人嬉戏打闹、画面很快,无法推测有无办事,很快又闹翻了,梵高突然对着车窗发呆,这个镜头很久,一直发呆,丫头在一边骂他、打他,他无动于衷,一直发呆。我以为画面会转向车窗外,展示一下具速度感的风景、有晕眩感的风景,这正是梵高的画风。然而没有,导演无意解释梵高的灵感来源,而是表现他的状态:随时可以突然陷入自我的状态,倾注自我,旁若无人。这也是疯子和艺术家的特质。如果这是可控制的,出入自由,这种状态就叫:入定。梵高和大多艺术家都不可控制。回来后,梵高、加歇医生、加歇医生女儿分别各自在火车站吵了一架。然后梵高在麦田自杀了,早晨出发前他在门口整理画架,还跟一五六岁小男孩聊天,很平静的。

 

  这个虚构的丫头,表现梵高的渴望正常生活,但是只能坚持一两个小时。什么是生活?就是以24小时为单位不断循环的一种既古怪又古老的烦人游戏。渴望生活,跟渴望生命,大多时候是天敌。

 

  我有梵高的两本中文画册、一般荷兰文画册,两个版本的传记和一本梵高书信集。外文版画册那个贵啊,实在是纸张和颜色纯正,梵高的画,稍微偏色,就味道不纯正了。我曾买过多次《阿尔的吊桥》那幅画,为的只是吊桥一角的那片蓝色,那种在恶狠狠的烈日下的蓝色,在橙明、焦黄衬托下的摄人魂魄的蓝色。第一次见到的那种蓝色,那时我买不起。至今没有一副让我满意的。

  传记里梵高的亲密女友是车站餐厅认识的一个中年妓女,第一次似乎是妓女在挨饿,梵高分了她一点吃的,后来又遇见过,她似乎流落街头,借宿。梵高恳求画裸体,没画过,请不起模特。画得很难看,有图的。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交易关系,而是两个社会底层者互相温暖。妓女从未被如此尊重过,梵高也很少被尊重过,更无如此温存过。

 

 加歇医生是重要的过渡性角色。传记里的他是老好人,医术平庸,业余艺术鉴赏家,梵高的医生、替补知音、不时添乱的鼓励者。影片添油加醋了,更戏剧性,性格更丰满了。他客套地胡乱地夸人,露馅后,耸耸肩自嘲:你知道的,我是有点虚伪。可爱的老头。      

 

   另一个虚构人物,是小镇上一个智障青少年,他请梵高给他画像,请他喝了一杯酒,二人没说什么,但是其乐融融,导演想说明梵高跟智障者能够沟通。而他跟正常人难以沟通。

 

   小旅馆里跟梵高同住一室的画家高更,割耳朵跟二人吵架有关,二人都有一点儿童心理,很志气相投的,画都有儿童画的特征。高更很快就受不了梵高,我估计是受不了他那种作画的偏执狂的方式。高更后来自个画热带水果和热带女人去了。影片“高更”偷偷学梵高的画法,又捣乱,涂改梵高的画。真实的高更是不会学梵高的技法的。导演似乎想表现梵高与同行的隔阂。与社会隔阂、与生活隔阂、与亲情隔阂、与同行隔阂,然后作品不被承认,基本上死定了。

 

    与社会隔阂,影片表现过一段,他跟小镇居民的关系。琐碎而沉闷,正是由于这个和精美的广告时间,解放了我,下面条去。端出来,一边唏哩哗啦、噼里啪啦,一边看着梵高逗闷子。梵高跟生活中的人的沟通,总是浅尝辄止,很快坠入内心世界,像梦游者。有一段对白很家常、很经典。丫头谈生活,试探性地想从梵高嘴里套出一点承诺,梵高这哥们立刻上升到美学高度对婚姻爱情进行嘲讽,嘿嘿,某某就是这么干的。丫头愤然离去。

     补充一段,很重要,梵高有烈士情怀。梵高家族出两种人:艺术经纪、牧师,他二十出头时进修宗教,到一个矿区做见习教士,矿区的残酷生活境况,让梵高违背教士准则,不照本宣科,而是介入了、或卷入了信徒的世俗生活,打抱不平去了,这让他失去教士资格,被开除了。他滞留矿区,画了《农鞋》、《土豆》等作品,初级的,却被海德格尔大写特写,几乎上升到神学的高度。也出生于牧师家庭的海德格尔当时被停教职、隐居黑森林,正在写《诗学》------一种哲学史难以归类的学说。有机会我一定请维特根斯坦也分析一下艺术品,试试,他是否会十分坚定地回答:对于我们不能言说的,必须保持缄默。

 

    高潮在梵高跟一直资助他的弟弟提奥大吵一架。很戏剧性,可见导演功力。影片暗示梵高在小镇画出一批重要作品,但是卡壳了、画不下去了。(我不这么认为。包括海子。)焦虑中去巴黎找弟弟,他跟弟媳开玩笑,弟媳抱怨丈夫不关心她了。弟弟当着老婆的面开玩笑说:你跟我老婆亲热。这段在汉语语境必定被误解的。表现的是梵高在弟弟家一天之内喜怒无常数次。提奥是艺术经纪,展厅里已经不摆放梵高的画了,卖不出,隔床底下了,有一副挂餐厅钢琴边,一个钢琴师进来弹琴,偶尔看见,惊叹一番。偶尔有一篇关于梵高的艺术评论,自然是嘲弄交加的。梵高一会责怪弟弟不推广他的画,一会自责欠了弟弟太多,一会骂弟弟像奸商,一会又担心弟弟的病情,吵,打了弟弟,二人又抱头痛哭------和解了吧?按咱的理解。不,又掀翻饭桌,出走。

 

   半夜,加歇医生女儿来找。二人一起在下等酒吧找到了,正在跳舞,跟老相好-------这人也是虚构的。我必须再次节外生枝地写一写下等酒吧。如果说咖啡馆是欧洲20世纪文化发生地,优雅、高贵、有身份的;那么下等酒吧是19世纪的文化发生地,低俗、颓废、卑贱的。北京的酒吧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是否可以类比欧洲19世纪?有待鉴定。下等酒吧几乎集聚了巴黎所有重要艺术家,欧洲艺术的大会堂,艺术共和国,醉生梦死乌托邦、鬼混的共产主义。有人甚至考证当时流行的杜松子酒是很多艺术家中毒、自杀的原因。至于性病中转站,那不必考证了,大量的事实。小镇丫头是第一次进酒吧,慢慢融入其中。二楼办事,请随意。

 

   狂欢,癫狂,最后的癫狂,镜头叙述很冷静。整个影片冷静得近乎冷漠。以冷漠的手法处理梵高这个激情四射的人、处理一个人的自杀,以琐碎的叙事去描写有惊人爆发力的滂湃型艺术家,这是我疑惑的地方。快结束时突然理解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的确如此冷漠,冷漠这种基调正好跟半个世纪以来梵高作品价格的狂热构成一种冲突关系。的确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感受到梵高作品的震撼力量,但是真正能够完整解读他的人微乎其微。导演在嘲弄这个时代。

 

    癫狂后,就是火车上那段。我个人感兴趣的是梵高如何获得灵感?技法如何由笨拙突飞猛进?弄拙成巧如何成为可能?单看素描,的确很笨拙。色彩感,据说来自当时日本进口的浮世绘,艳丽、艳俗,虚假、虚弱,但是对于欧洲却是奇异,被梵高的点彩画改造得狂放、奔突、沸腾。笨拙,在自我燃烧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自燃,是要命地。咱这疙瘩自溺、自渎、自沉的多。

 

   好了,说说梵高让我念念不忘的地方。其二,杰出的艺术家创作方法。其三,孤独而热烈的“小哥哥”-------海子这么称呼他,给弟弟写过大约一千封信,主要叙述他所见过的景色,他发明了一系列色彩的写法,我看时估计他创造了七八百种颜色的名词,后来看见梵高专家的研究成果:1000多种。仅就散文而言,其强悍、粗糙、生动的表达才能不亚于绘画才能。其一,跟世界疏远,跟精神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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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三

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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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三,现居大理,自由职业者,公司在马路边大树下,喜欢多种运动,包括:发呆,有清风的那种;散步,跟白云一起最好啦;喝茶,肠胃运动;写字,手指运动,搂不住,就是社会运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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