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人群，我就开始厌世。人群才是时代、才是国家。在人群里，才无能为力、才举目无亲、才魂不守舍，才需要乖巧、油滑。在人群里，我才存在、并且几乎不存在。我相信人群存在、他们存在、他们正洋溢在存在感里，而我正在快速寻找自己的存在感，我正走入人群，我必须在人群里打捞自己、制造自己的存在感。

  长长、长长的扶梯，有穿越三层楼那么长，我下去，一群人上来，我从最高处下去，看着上来的人群，就像在检阅队伍，我慢慢下去，就像被检阅、后脑勺被检阅。看着涌上来的人流，我眯着眼睛，有意模糊化视野，努力使眼前变得朦胧、抽象------伪抽象。

  太具体了！太多了！太脏了！人啊。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说，这是政治不正确，也是道德不正确。我以为要看透一切，那些一双双茫然无神的眼睛，结果自食其果，恶心了自个了，而且把自己陷于尴尬。潜意识在逃避、目光自动迷离。把他们抽象掉------我习惯如此逃避。在抽象语境里进行观照。抽象性博爱，抽象性厌世。一张张面孔变得很抽象、很模糊、很遥远。一个带帽子的疯子曾经写道：你一会看云，一会看我。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嗯，一个危险分子。

   在人群里，就特别容易理解中国人的生存哲学，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空间逼仄，这迫使我们互相争夺、争斗。诸子百家那些从小国寡民提炼出来的思想，每一个都难以说服如此庞大的人群，或者，说服的方式，带着太多的假设性、理想性、彼岸性。最终成为空头支票。

  辽阔地域、人烟稀少的人们，他们的信仰与人际必然不同。我故意挑了不拥挤的时段出行，站台上人不多。上去，有位，站着吧。

  站着的人还不少。一阵阵东北话，离我大约一米二到一米五，两女一男，二女话不停。对话里出现“姐”，是姐妹还是只是亲切的称呼？继续听，出现“妈”、“侄子”，那是亲姐妹。但是我分不出哪位姐哪位妹？刚刚没注意谁叫的姐。虽然明显一个年轻，一个糙。但是显年轻那个，打扮基本上跟上广州的审美了，而另一位，一看就是外地人，那男的也是。

 糙的可能年轻，因为不会保养不会打扮。

  咱们东北人，嗓门真大。打扮得好的那位努力在压低声音，用悄悄话的语气说，可是还是很大声。嗯，嘿嘿，也可能是我太注意听了，显得大声了。糙的那位豪爽啊，仿佛在大街上，也是哈，地铁跟大街有区别吗？

   这些声音，让我从国际化大都市梦回东北小城，长达十几分钟。在地铁上，十几分钟的东北小城-----嗯，这个合成词有意思。我决定了，写一写他们。掏出本子、笔。

  三个人突然停下，同时看着我。我慢慢翻到空白页，身边另一个女孩，也突然回头看我--------她离我更近，等会再写她。

  我一直这样，当场记录，写下关键词，回去再整理。我侵犯他们了吗？哈，不好说。有一回在短途车遇见一位女士，抱着速写本，画乘客，看她凌厉、专注的目光和手指与笔触，应该是常这么干了。被画者一个个都好奇，凑过去看，她示意对方坐好，哈，对方真的很乖，坐好。嗯，心理暗示成功，她是很有力量感的女人。

  然后她让被画者写下地址姓名，她答应回去复制后寄给他们。我欣赏地看着，或许这是那几个小伙子难得的经历。她盯着我，一会。我收起笑意，微微摇头。

   我眼角瞟着仨东北人。打扮好的那位，船型高跟鞋，紧身裤袜，青色风衣，大翻领，内黑色薄毛衣，缀满珠片。手指金戒指，半旧了，戒指雕成一只小蝴蝶。假睫毛，薄粉底。很明显的双眼皮、小腿极细胸大------有点儿少数民族的特征，身材挺好。糙的那位，腰粗，黑毛衣，黑裤子，裤边缀满珠片、假钻石。长筒靴，她一直摇晃着身体，坦露着牙，满脸的斑，不是雀斑的那种，夸张的假睫毛，粗大、长及肚脐的金项链，手腕也是很粗的金链。那男的脖子上也是金链，粗、短，正好围脖。两个人三条金链，都半旧了，雕刻的纹路里，有些微污垢。这么带，需要一点勇气吧？应该是我错了，我需要，太需要了，他们不需要。

   从那男的突然靠近她说话的样子，估计是夫妻关系。男的说话，她都不搭理一眼。男的上身黑色间白色斑纹毛衣，起毛了，本地人很少这么穿着出门。西裤，运动鞋，这搭配，嗯，三级城市的审美。我有歧视嫌疑吧。基本上二级城市电视女主持和一级城市的，我从衣服可以一眼认出来。那招摇和淡定的神色，也很容易识别。

   我靠在行李架上，包很重，有书，搁着，身边距我不到30公分，一女孩，也把一大袋小食品搁那。没有太注意她、没有先写她，因为东北银们太扎眼、刺耳了。

  在糙东北银豪爽地滔滔不绝时，另一节车厢过来一运动衣男，跟小食品女拥抱，吸引了我眼角几秒钟。她就是在拥抱中，因为仨东北人突然沉默看我而回头的。然后继续拥抱，嘀嘀咕咕着，粤语，没注意。

    嗯，我今天应该很充实了吧？哈。还有一位。上一趟地铁，旅行箱引起我的注意。我想起思享家有人写过旅行箱，看不见牌子，他八字步叉开站在，腿正好挡着。背影，还背着一个棕色包，被带绣着大字：GIORGIO  ARMANI 。嗯，有意思，我决定浑身上下看一遍。外衣毛T恤，脖子处：Calvin  Klein  Jean  。手机：NOKIA。手表：实在看不清，金色表链。裤子：西裤。鞋子：酷，运动鞋，结实，裤脚盖着，竟然看不见品牌。NIKE、ADIDAS的品牌标志都很夸张的，那是韩国的那什么牌？到站了，我站起来，看见旅行箱：UN  POLO  Team。哦，还带金边茶色太阳镜，金边粗大，没好意思多看一眼，那成色，应该也是名牌。最后是脸，乡镇企业家牌的。估计附近服装材料批发城出来的。

    到了，下，东北仨也下。我避开，还是在扶梯口有碰上，他们在前，这下看见糙那位的靴子上的钻石和珠片，银光闪闪，两只鞋一样，钻石和珠片绣的图案是：骷髅，嘴上带X。我努力思考着，这带X骷髅和她和东北某小城的联系。就是想不出来啊。